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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这样的家庭氛围,是他前半生从未感受过的融洽与温情。
或许真的是许姨一语成谶,又或是神明真的显灵了。第三天,医院传来好消息,老爷子醒了。
家里人都欢喜得不行,一家子都隔着观察窗和老爷子打招呼。
老爷子戴着氧气罩,侧头看着窗外的儿子儿媳、孙
子孙女和小曾孙女。
小曾孙女隔着玻璃窗向太爷爷摆手,声音传不进重症监护室。从玻璃内向外看,只看得见她小嘴一张一张地,在喊着太爷爷。
一生过去,他竟已是太爷爷了。
老爷子睁眼看了会儿,有些疲了。合了合眼睛。
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事。
那年他南下参战,在云市认识了一位小护士。小护士才十七八岁,从师范毕业后又上了半年医专,弃文从医,是个半路出家的“半吊子”。但她做事勤快麻利,又好学,兜里总揣着一打卷了边的纸,一支半截的铅笔。
她的笔记本是硬纸壳和东拼西凑起来的草烟纸。在那个年代,纸还是很珍贵的物资。
大家都笑她这个回回给人扎针都得扎四五回才能扎准血管的医生是个“二百二大夫”,一瞧是她来打针了,都连忙避退三舍。
就这么一个不着调的“二百二大夫”,救过他的命。
前线炮火不长眼,宁策勋被一枚弹片击中左腹,贯穿伤,铁片几乎将他拦腰斩断。
那一批医生几乎都是刚毕业没多久的小孩,谁也不敢给他动这么大的手术,没那么大能耐,也不敢担这个责。
那小姑娘顶着炮火挤进战壕,说:“你们怕,都不敢,那我来。他要是死了,我吃枪子儿!”
宁策勋已经到了休克的边缘,听见这话,竟又清醒了几分。
临时搭建起来的手术场地,只有几块布做顶。
外边就是轰炸声,她掰开安瓿瓶,给他注射麻药。白色棉麻口罩挡着她大半张脸。
宁策勋看见她手还在抖,想起她“二百二医生”的名号,他不禁怆然,心想自己大抵是要交代在这天了,索性安慰她道:“别怕,我命大,不能让你吃枪子。”
她和他对视一眼,奇异地冷静了下来,轻轻吁一口气,将麻药扎进了他血管里。
这回“二百二医生”没有掉链子了。
意识昏迷过去前,宁策勋都已经做好再也醒不过来的准备了,可他再睁开眼,竟好好地躺在了医院里。
临时手术成功了,为避免感染,他转到了军区医院。
后来他再回前线。那“二百二医生”终于摆脱了“二百二”的名号,士兵都感念她的恩情,亲切地叫起了她“弘医生”。
“弘”这个姓氏很罕见,他记得很深。
初见时,她是年少芳华的少女,再见时,她已是为人妻、为人母。
她丈夫被害身亡,当地恶势力沆瀣一气,她一个人带着两个十来岁的女儿来京市上访。
宁策勋偶尔得知了她的事迹,记起了她,“弘”这个姓,很罕见的。
他仍记得再相见那天,他换上了一身笔挺的正装和皮鞋,在窄旧的筒子楼里,见到了衣着质朴的妇人。
她曾经在战场上剪得短短的,有些发黄的软发如今长得能盘起,穿着简单的针织衫和长裤。家里收拾得整洁、干净,两个女儿也照顾得娉娉婷婷。只是她憔悴了,两鬓斑白,眼尾生出几道细纹,几乎比同龄人还要老上几岁。
两个女儿都长得不像她,或许是像她丈夫,胆子也有些怯怯的,一见到陌生人,吓得直往她身后躲。
她客气而拘谨地向他笑,为他拉开椅子,道:“宁首长……”
他抬手,打断她的话,说:“和以前一样,叫我宁大哥就好。”
“这怎么好……”瞧见他不容置喙的脸色,她才喃喃改口叫他,“宁大哥。”
称呼换过来了,口吻却再也回不去了。
她救过他一命,他自然要还恩。
在他有心帮衬下,她丈夫的事很快落实了结果。她一个人带着两个女儿在南岛,还有竖敌,自是不容易的。他给她两个女儿办了学籍,想让她们留在了京市生活。但没多久,他接到了她的传信,她仍是要回南岛,要给丈夫处理后事。
兜兜转转又许多年,她大女儿考上了京市大学,成绩非常好,也感念他的恩情,给他写过一封长长的感谢信寄上门,一笔一划,字迹娟秀工整。
宁策勋仍记得信的最后一句是:您是我的榜样,我会像您一样,发愤图强,报效祖国。
好姑娘,有志气。
也正因为这封信,成就了一段姻缘。
宁启明在他书房看完了信,拿着信找到他,郑重其事说:父亲,这个姑娘是谁,我要认识认识她。
弘媛媛不像她母亲性子直,她是个文静内敛的姑娘。而她母亲年轻时天不怕地不怕,若是给她把枪杆子,她也敢爬上战壕对着敌人开枪。
南部战争结束后,他听从调令回京。
那个瘦瘦小小的,头发短短的,胆大包天的小护士对着他嚎啕大哭一场,擤完鼻涕和他说,宁大哥,我打算好了要继续读书,去上泾市医学院,我们就此别过。